作者:闫树平
“吃”是个永不衰竭的话题。只要谈起吃,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言来语往之后也会成为朋友,这不单单是因为这片土地养活着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历史悠久,饮食文化博大精深。
1935年,有位作家写下一段关于中国人与食物之间的文字。他说:“如果说中国人非常重视某种东西,那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学习,而是食物。”这个人是林语堂。
梁实秋写过一篇文章《北平年景》:“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年菜是标准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得人家要进全猪,连下水带猪头,分别处理下咽。”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小的时候猪牛羊肉、鸡蛋等各类食品都是凭票定量供应的。每到过年,勤俭持家的父母拿出攒了一年的物什,设酒杀鸡作食,生怕这年节太过寒碜,待过了十五,这年就算过去了,长期陪伴我们的又将是清汤寡水和粗茶淡饭。
1960年的除夕夜,一个4岁男娃,吃过年菜后又一口气吃了15个饺子,父母看他吃得香,怕他吃坏,又不忍阻拦。不料未及夜半,所食之物,尽数吐出,浑身高热。自此,每日皆咸菜佐食米粥,不思荤腥,十几日方得痊愈,正所谓一顿吃伤,十日喝汤是也。这个男娃便是我。在某种程度上,春节也是孩子们的节日,而那年的春节,我有点儿惨。拮据的年代,干瘪的味蕾,对美食的渴望……童年和少年时代,清贫的胃终日与植物纤维为伴,因而我的梦境里常常充斥着各种各样美味的食物。
1973年底,17岁的我被安排到了供四五千人起伙的职工食堂。上班第一天,大组长给我们7个新职工分配完工作,让一位老师傅带我们去吃午饭,每人一碗过油肉、两个刚出笼的白馒头,几个愣头青先是矜持得面面相觑,随后狼吞虎咽,顷刻间盘碗皆空。老师傅见状说:“不够吃自己去盛,吃完饭干活儿,别等人伺候,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学会伺候别人。”物资匮乏的年景,长身体的褃节儿,动物脂肪的诱惑,让那一顿午饭隔50年犹不能忘。
食堂工作了5年,我犹如溪沟里的一条小鱼,游进了食物丰盛的汪洋大海,可算幸运。每到周末回家,缺油少味的弟妹总围着我问这周又吃了什么?当听我说到四只猪眼一破八半儿,蒜泥、醋、辣椒油拌起来,就着馒头吃早餐的情节时,两双眼睛瞪得如同那猪眼般硕大,紧接着喉结蠕动,口水下咽,然后便是长时间惊羡的笑声……有时候,听说的美味比吃到嘴里的还要香。
1978年,我离开食堂,到煤校上学,和单位的食堂相比,学校食堂的饭菜让人“难以下咽”。入学不久迎来了中秋节,学校食堂把面和馅儿发到班级,各班各组自己动手包饺子,尽管饺子的形状各异,但那顿饺子也让同学们空洞的胃得到些许安抚。平日里,有些生活费比较充裕的同学会到校外仅有的一家饭馆花上一毛二分钱吃一碗肉沫面,打打牙祭,大多数人则紧捂着腰包节俭度日……看到如今节食瘦身之风盛行,大家难免怀念那时的学校生活,起码,那时我们吃的才是真的减脂餐。
改革开放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百姓的日常生活,“丰衣足食”这个千百年来的生活理想得以实现。伴随而来的是餐饮、旅游服务业的蓬勃发展。人们摒弃旧观念,时不时光临小酒馆、大饭店、豪华酒楼;有的不满足于本乡本土,涉足异地甚至漂洋过海;生意洽商、婚丧嫁娶、生日寿诞、洗尘送往……吃得意兴盎然,吃得相逢恨晚……“吃”成为生活的永恒主题。
由没得吃、吃不到、吃不起,到吃饱、吃好、吃得精致、吃出花样、吃出学问、吃出健康,国人“吃”出了一个精彩纷呈的舌尖上的中国。
2008年,我和妻子在北京南池子大街驻足,看到“金钱豹”的招牌绚烂夺目,于是阔步而入。自助餐每位220元,装修极尽奢华,营业面积有半个足球场大,内中所陈列的佳肴美味品种不可计数,服务生彬彬有礼笑容可掬。餐罢,妻子问我吃了什么?我感觉只不过吃了一颗好奇心。
2019年4月,我和四个老友结伴自驾摩洛哥。刚开始身背“长枪短炮”,风景名胜,异域风情目不暇接,无暇顾及口舌之欢,一路五星级酒店的早餐,午餐极具阿拉伯风情的“酷司酷司”和“塔津”凑合着糊口,三日之后,就连我这自认为海纳百川的胃也涌起一抹淡淡的乡愁。第十天到达摩洛哥最北端的现代化海滨城市丹吉尔,观赏完“非洲之洞”天空下起了阵雨,下午是难得的休整时间,几位老哥默契地拿出了珍藏一路的方便面、榨菜、花生米,邓哥打开了一瓶从家拿的老酒,对故乡食物的贪恋,一目了然。窗外的雨时断时续,大西洋海岸的汹涌波涛清晰可见,几个人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一边饶有兴致地说着曾经吃过的苦辣酸甜。我端着一杯卡布基诺,听他们讲着过去的事情,看到白莲花般的云朵飘在窗外……
唉,意想不到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别说是境外游,国内的旅游业和餐饮业也受到了重创,遇到因突发疫情需要居家隔离的情况,一日三餐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陡然上升,各自家中主厨工作量倍增,虽说是有米之炊,但要做到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众口兼宜,也实属不易。一餐好的家庭美食,给家人带来的幸福感会被久久回味,这就是许多人到了垂垂老矣仍念念不忘“妈妈的味道”的原因所在。
经历了对美食追求的兴奋和疲惫之后,我恍然大悟:好吃的东西永远在故乡、在家里,在一日三餐叮当作响的韵律里,在对妈妈味道的追忆时,在此地遥望彼时的感怀中……
有位睿智的人说,人的有效年龄是80岁,听闻此言,感慨良多……我觉得80岁之前,我还是“吃”心难改。